(一)
当我第无数次沿着楼梯,在声控灯有节奏的明暗交替中踏上一级又一级的阶梯时,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几十年前,这栋楼也同我一样,在机器有节奏的运转中从地基上一寸一寸地生长起来。我在楼中生长,这楼于我每日急促丰实、辗转各处的动态生活而言,仿若一个静立的标本,一个寡言的,原地守候我的同伴。于是,在我十多年的记忆里,它是拔地而起的,从南方湿闷、褐红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,永远静默地伫立在这个车水马龙、熙熙攘攘的世界上。连同楼外的已脱色壁也曾砌上粽红的墙砖,单元门被时间的慧手细细镌刻上锈红的纹饰,这一切仿佛都是与它脚下踏着的红棕色土地配套似的,使它与这片土地融得更紧密,生得更牢固,于是它在人来人往中显得更凝固、沉默,似乎永远不会改变。
永远不变?我知道这是它在快节奏生活下给人以安全感的好心伪装。若在楼洞向外的窗前站上一分钟、一小时、一天,站到成为这楼的一部分,你会惊奇地发现自己终于听到它寡言外壳下鲜活的一呼一吸。有时我会听见它的絮语,于是我将它们记录如下。
图为自摄
(二)
10月16日
深秋有些冷,成都换季时降温总是急切的,和广州一些沿海城市相比便如同坐电梯与爬楼梯。说起电梯,今天电梯公司的人来了,高根鞋、皮鞋声,挨家挨户敲门的敲门声,提起的“适老化”、“旧楼改造安装电梯”,在我的胸腔中震出了回音,大概是快要动工了。
图为自摄
10月25日
我的筋络受了针灸一般,通畅了许多。从上午九点至下午五点,许多人搭着脚手架,反复测量着我各处的比例,几粒钢钉没入我粗实、皲裂的肌肤,激起阵阵酥麻,而后便是经脉通畅的清明之感。
11月24日
将近一个月过去了,这月中,许多钉子深入我厚实的肌肤中,而后又被拆下,留下孔状纹理。一根根钢管沿着我面部骨骼的轮廓横竖搭起,层层半透明的玻璃面纱蒙上了钢管。阳光与风经过这层纱过滤变得轻盈而温柔,我开始习惯透过这层纱观察外面的世界。单元门左侧是一棵银桂,那棵桂树的枝丫被这几面玻璃压平、磨花,像印在壁画上的火树,已辨不清轮廓,但尚可感知到它燃烧的生命力。如同我虽看不清每一片颤动的花瓣,但风送来的馥郁提醒我在不到十米的地方一株银桂正悄然绽放。
日光暖融融的,几只灰雀停在我的眉骨上梳起它们的尾羽。
图来源于网络
两个人影映入了我的眼帘,与玻璃外雾蒙蒙的世界不同,她们无比清晰。清晰到我能看清轮椅上那人头上灰白到似乎褪色的发丝,清晰到我能看清推着轮椅的那人如桂花般绽放、燃烧、呼吸的满头青丝。她们是最先进入这层纱,最先乘这电梯的两个人。我注视着她们降落、渐行渐远,停在了那棵燃烧着的桂树旁。她们似乎也变成了两株桂树,一棵如金桂生机勃勃,昂扬盛放着,一棵如银桂静默着、慈祥地驻立在原地。她们都沐浴着同一片桂花树下的芳香。
我很喜欢看着这样青丝与白发如金银桂树一般依偎在一起的场景,情不自禁打了个兴奋的喷嚏,那几只灰雀惊了下,扑哧着翅膀飞走了。
12月18日
近几年,我脚下踏着的这片土地总是在鲜活地颤动着,深刻地呼吸着,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,难道地下也有桂树,冬日才会开?
直到下午两个拖着笨重行李箱的青年边聊着天边踏进我的胸腔,从他们的聊天内容中,我的疑惑终于得到解答,成都地铁九号线一期今日投入运营了。地下铁路运行传来的呼喊向我诉说看远方的故事,即便伫立在原地,我却感受到脚下土地的边界在不断拓展,向远方生长、延伸,土地的深度愈加厚实,站立于其上,便给人一种踏实的安心感。
图来源于网络
只因我知晓,在全国各地,也有无数的伫立于一方土地默默守候的我,这无数的我的胸腔中也居住着无数勤恳而热情的人,十多年前他们用暖呼呼的泥糊上了我震后的伤口,十多年后他们搭建安装电梯的脚手架、日复一日挖凿测量把铁路的版图扩大。他们每日早出晚归的脚步跺出了我的心跳,跺出了一方土地的脉搏,在他们感受我的呼吸时,我也感受他们的呼吸。
我仍会静静伫立在原地,守候着、等待着、凝望着。倾听他们在车水马龙间的脚步声、汽车鸣叫声、地铁呼喊声谱出的生命的奏鸣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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